幻灯二

为什么嫔妃们一定要争宠小说(爱护秦岭儿童画为什么后宫中嫔妃们一定要争宠?)

(一)

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宫里旨意下来的时候,我正在阿爹的书房里一边看书一边抠脚,正看到《武帝本纪》最精彩的段落。

只听阿娘的嚎哭声由远及近,终于破门而入,她向我扑过来,肥硕的胸脯压得我颈椎嘎吱一声脆响,“儿啊,娘舍不得你走啊……”

我叹口气,放下脚,合上书,艰难地把她从我身上搬开,“阿娘,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您可要节哀顺变呐。”

这时候我爹也进了屋,他垂着头,平日里直冲云霄的嗓门如今低哑得让人听不清,“霏霏啊,爹也是没办法,总要把你送进了宫,皇上才放心我做这个镇西将军……”

阿娘直起身来,一边捯着气一边作势要去拍我爹,“谁稀罕当什么破将军,倒要咱闺女去那不得见人的地方……”

两个月前我爹刚被封为镇西将军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送我走后,爹也要带着娘和哥哥从天水迁回敦煌赴任去了。

其实我对进宫这件事并不排斥,我打小在史书里看了太多的政变宫斗,很想去近距离体验一把。

天水到洛阳路途遥远,旨意到的第三天我就得早早出发了。

出发前一天晚上,饭桌上难得有了荤腥,两只鸡腿,两个肉夹馍。

一家子都不说话,桌上的气氛颇有些尴尬,可我却顾不得细究,转眼已经啃完了一只鸡腿,悄悄把罪恶之手伸向了另一只。

我哥那天奇怪得很,要搁以前他肯定早把鸡腿抢走了,可是那天他却只顾着扒饭,头也不抬。

这时候我看见有两颗饭粒沾到了他毛茸茸的小胡须上,并且随着他嘴巴的一张一合而上下雀跃,实在滑稽得很。

我控制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手里的鸡腿都掉了。

我哥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看到他的眼圈红红的,鼻翼剧烈翕动着,这是我第二次见他这个样子。

唉,我那时要是知道这一走就得二十年见不着他,一定要替他把饭粒揪下来再好好抱抱他。

可是我那个时候才十四岁,还什么都不懂呢。

那晚睡前,我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带的,宫里什么没有呢?我唯一舍不得的也就是那一屋子的书了。

这时候我爹娘进来了,我爹那几年肉眼可见地变老,脸都成了酱色。

他坐在我床边握着我的手说,“霏霏,到了宫里可没人照顾你啦,要万事小心呐。爹只能教你三句话。第一,多听,多看,少说话。

第二,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第三……第三嘛,就是不可自作聪明,你在爹爹的朋友们面前胡扯八道也就算了,万万不可在皇上娘娘们面前卖弄,要知道,这宫里的人可没一个是傻子呀。“

我点点头,其实我本来就打算进了宫只做个隐形人,只观察,不参与,毕竟小命最要紧,那些卷进政斗的人死得有多难看我可是门清。

我爹又说,“还记得秦伯伯家的嵋姐姐吗?她如今已是德妃,你进了宫记得先去拜会她。爹现在的职位已经不低于你秦伯伯了,她若因此迁怒于你,你就离她远点吧。”

他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会,阿嵋她不是那样的人。”

这个嵋姐姐大我七岁,我一共也没见过几次,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我家搬来天水一年后她就去了洛阳,印象中倒像是个爽朗之人。

我爹顿了顿,又说:“儿啊,咱不求皇上宠爱,好好活着就行,爹和你哥哥在这儿一定尽忠职守,保你在宫里平安无虞。”站在一边的阿娘低着头开始掩面抽泣。

我这时心里才有了些伤感,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憋了许久只得中规中矩地说,“女儿这一去,就没法在爹娘膝下尽孝了,阿爹阿娘可要善自珍重啊。”

一听这话阿娘绷不住了,又开始嚎起来,那是她最后一次在我面前这样嚎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阿爹,阿娘和哥哥都到门口送我,我以为秦岭哥哥也会来,可他到底还是没有出现。

我最后给爹娘磕了三个头,转身上了马车。

我哥突然走上前往我手里塞了盒东西,我打开一看,呃……又是黑枸杞

于是,在阳春三月,我就这么离开了生活了五年的天水,走向花团锦簇波诡云谲的洛阳,一想到能实地考察书里写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不禁兴奋地搓起了小手,都忘了要回头看看。

那天他们三个在门口究竟站了多久,我这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了。

好巧不巧,我一进宫就被分配到了德妃的绣鸯宫

这一见了面,才觉得熟悉起来,剑眉星目窄长脸,英气逼人。嗯,这眉眼跟她弟秦岭长得真像,不过像的也仅仅是眉眼。

阿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我和德妃很快就亲热得不行。

倒不是因为跟她有什么旧交情,而是因为我把她弟弟夸成了天上有一地下无双文韬武略惊世绝艳的陇西第一公子,总之就是天神一般的人物。

德妃听我这么夸,乐得在躺椅上来回地晃。

我夸她弟倒不是因为我真的有多佩服他,而是因为我瞥见德妃屋里有一架子的书,放着这么多书不蹭,我还是人吗?!虽然我于人情世故上向来不大通,可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德妃搂着我,一口一个好妹妹,跟我打听她爹和她弟过得好不好,其实我并不常见他们,只能信口胡说。

这时候,赵修仪哄着了她刚满一岁的小闺女也来加入我们的夜聊。

我抬头一看,传闻果然不差,一双风流婉转的桃花媚眼,一点莹润饱满的樱桃小口。

这位赵嫣雪小姐出阁以前那可是艳名远播,都说武威太守的女儿是河西明珠、陇右之光,还精通音律,慕名求亲者不可胜数,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闺女。

就是因为她,一向对我的教育十分佛系的我爹也曾逼着我学音律,琴筝琵琶耍了个遍,可惜我的手指实在不大灵活,在一众乐师接二连三的摇头叹息中,我爹终于对我绝了望。

后来她爹当了凉州刺史,她就进了宫。饶是这样的美女,生了孩子也暗淡了许多,虽是穿着宽松的齐胸襦裙,风吹过时,我还是看见了她肚子上的赘肉。桃花眼里也掩不住疲惫,像是已过了花期。

三个人唠到半夜终于散了,出门时赵嫣雪叫住了我,支支吾吾地问,“那个……他还好吗?”

我一脸懵逼,“谁?”

她低了头,把那左脚尖在右脚尖上来回磨蹭,“就是……就是我表弟嘛。”

我更摸不着头脑了,谁知道你表弟是哪个?

她见我不说话,着了急,抬起头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脸上竟飞起一丝红晕,“哎呀,就是秦岭嘛!”

哦,对啊,我这时才想起来秦嵋的姑姑是赵嫣雪的娘,那秦嵋的弟弟自然是她的表弟。

“他呀,他可好着呢,整天不是在凉国公府里打鸡骂狗,就是在演武场上吆五喝六。”

是啊,好到都忘了来送我,还说是我的好朋友呢,简直丧良心!

“那就好,那就好……”她淡淡地笑了笑,拍了拍我的手说,“妹妹刚来宫里,有什么不习惯的一定要和姐姐们说。”

我点点头,看着她轻手轻脚地趸进了东厢房,我也进了自己的房间。

半个月的车马劳顿,我累得散了架,行李都还没来得及收拾。

我打开箱子,突然闻到一股子馊味,翻到箱子底才发现——居然有一包发了霉的辣炒豆干!

天哪!一定是阿娘趁我不注意放进去的!可能原本她放在最上面,结果被马车颠到了最底下,就这么在箱底压了一个月……

在我阿娘心里,辣炒豆干是我最爱吃的东西,只是因为我当初嘴贱夸了一句她做的辣炒豆干好吃,可是我说它好吃是因为它嚼起来的味道像肉,我真正爱吃的是肉,是肉啊!!

我收拾到后半夜才算把东西都理清楚,脸都没洗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杆。

不过我一点也着急,因为……不需要早起请安!先皇后叶锦杉半年多前刚倒台伏诛,如今这后宫里没有皇后,也就不需要晨昏定省。

接下去的日子里,我每天都睡到自然醒,醒了就去德妃房里蹭书,去赵修仪屋里逗娃,三公主清熳小小一只,白嫩嫩软乎乎的太好捏了!

不过最让我惊喜的是德妃屋里的书,天文地理史书兵法无所不有,居然还有我从小心心念念却一直未得的《水经注》,激动得我两眼放光。

德妃笑着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你要是喜欢,尽管拿去翻。这些都是我爹给我的嫁妆,我在家当姑娘的时候就知道骑马射箭,我爹怕我太笨被人耍,就给了我一箱子书让我学聪明点儿。不过嘛,”她支着下巴颏扫了一眼书架,“别的书我都看不进去,只有史书还有那么点儿意思。”

我疯狂点头,深表赞同。

就这么着,我在绣鸯宫里宅了快一个月,皇上没想起我来,我也没想起他。

不过我跟绣鸯宫里这两位已经混得很熟了,熟到没大没小起来。我管德妃叫老嵋,管赵修仪叫阿雪,她俩叫我小瞎。

说我瞎并不冤枉,我眼神不好,看远处的东西有些模糊,她俩都身材高挑,远远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我经常认错。

她们叫着叫着我都快忘了我的本名了,我叫孟漓霏。阿爹说他希望我一生能远离是非,可惜,有人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是非呢?

(二)

日子虽过得松快,可我也并没忘记我进宫的两大目标。第一,就是吃肉。

宫里的菜色就是丰富,好多东西都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什么八宝鸭、口水鸡、炭烧猪颈、红烧狮子头、粉蒸排骨……

以前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第一是红烧鸡腿,第二是肉夹馍。可到了宫里这一个月,这俩货已经在我的最爱美食清单里排名垫底了。

每天吃饭我都包揽大部分荤菜,她俩既不恼也不跟我抢,只是笑着看我吃,时不时调侃几句,什么“悠着点,别噎着”,“你爹是天天饿着你吗”,“当心吃太胖被皇上嫌弃”。

嫌弃是不可能嫌弃的,我爹这么给力,皇上怎么会嫌弃我呢?我很清楚,我爹才是我的长期饭票。

当然了,我也没忘记我的第二个目标,当代史学、政治学研究。

前朝历史我基本能了解个大概,可是本朝的事儿,我身边没人清楚,就是知道也不敢跟我细说,搞得我抓心挠肺的。

自汉以降,华夏大地上就遍布大大小小的世家豪族,垄断了官位、学术、土地甚至军队,天下就是这些豪族轮流坐庄。

到了前朝大燕的时候,最鼎盛的有五家。

北边的三家是军阀,盘踞东北的大燕皇族范阳卢氏,镇守北方的本朝皇族太原李氏,还有西北老嵋的娘家陇西秦氏。

南边两家是财阀,把持沿海盐业的金陵叶氏,和坐拥湖广良田的襄阳江氏。

这豪族太强,皇帝就当得跟周天子一样没啥存在感。本来嘛,这种现状大家也都习惯了,可偏偏有个头铁的人想要打破这种现状,这个人就是燕愍帝,叫他愍帝嘛,就是因为他败了,输得很惨。

当初,燕愍帝首创科举制,提拔寒门士子,让朝野上下焕然一新,可惜后来被身边几个儒生忽悠得自以为是天选之人,改元复圣,推行新政,竟同时向其他四家开刀,要撤了李氏的河东节度使和秦氏的陇右节度使,还要将盐业彻底国营,把土地尽收国有,其头铁程度更甚于王莽

这四家一看就急了,一急就反了,北边两家以清君侧为名进攻洛阳。

秦家军从天水出发,克扶风、攻长安,占据关中,然后出潼关、函谷关,直逼洛阳。

李氏则兵分两路,一路从安邑、上党出发,向南直扑洛阳,另一路从太原、大同出发,攻克紫荆关、居庸关,围了卢氏的老巢范阳。

而南边两家则无需出兵,只要把送钱送粮的目的地从大燕朝廷改为叛军就可以了。

彼时中原一片混乱,群雄并起,可怜燕愍帝左支右绌苦苦撑了一年,就像风箱里的老鼠在洛阳和范阳之间两头跑,最终被围歼于邯郸。

各路诸侯又在斗争妥协中拖了快一年才推选李氏为帝,建立了大魏,又花了几年才完全平定战乱、恢复一统。

可我了解的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本朝的事我所知不详。

只知道当今皇上李擎杨的亲娘是燕愍帝的女儿卢氏,前太子李擎松因为阴谋毒害先帝而被废,李擎杨不知怎么的斗败了叶皇后的儿子吴王李擎榆,忽悠得叶皇后的哥哥叶鸣璋放着亲外甥不要,拥立他为太子,可又不知怎么的叶氏全族在半年多前谋反被诛。

我逮着老嵋心情好的时候就磨着她给我讲本朝的事,有一天她终于被我磨得不耐烦了,在我脑袋上狠狠戳了一下。

“真是拿你没办法!咳咳,”她压低了声音,往摇椅上一躺,“皇上,乾安宫那位,以下简称那位……”

我两眼放光,兴奋地竖起了鸡皮疙瘩。

“我是在那位当了太子以后才嫁过来的,我和江枫荻一起进东宫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太子妃叶锦杉,还有卢茵、张君凌两个侧妃。

听说他还是韩王的时候,卢茵的长子焕儿就被叶锦杉害死了,张君凌的长女清灼替先帝挡了毒。

那位也是运气好,刚当了不到两年太子,先帝就驾崩了。他登基后立叶锦杉为后,又选了一批秀女进来,其中就有阿雪和关雎宫里的孔充仪。

第二年,宫里添了好几个孩子,有卢淑妃的二公主清灵,我的三皇子烁儿,还有张贤妃的四皇子煜儿,江贵妃也怀孕了。

本来,姓叶的自己有二皇子,她的烨儿又已被立为太子,地位稳固,虽然经常拿些破事来恶心我们,却也不至于真的撕破脸。可是到了第三年,前朝接连出了几件事。

那位先是许诺我弟弟可以世袭陇右节度使和凉国公,然后又说江家治理长江洪水有功,把鄱阳湖西边的一大块良田赏给了他们。

可他却偏偏要收回叶氏的商税权。以前江南的商税是包税制,由叶家代为征收,每年向朝廷上缴固定数额,多收的部分就归叶家。这么一块肥差要丢,叶家就坐不住了,千方百计地阻挠。

后宫里的风向也变了,那位对叶锦杉的态度大变,百般冷落,连初一十五都不去栖凤宫了,气得叶锦杉天天冲我和江枫荻撒气,这我们也都忍了,可她……她竟害死了我的烁儿!他才刚满周岁啊!”

老嵋的声音哽咽了,眼圈也红了,竟带上了一点哭腔。

她定了定神,接着说,“合宫上下都知道我的烁儿花生过敏,可她竟在牛乳酪里掺了花生粉!都怪我,她送来的东西居然没赶紧扔掉!”

老嵋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抬起头眨了眨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我的烁儿就这么没了。后来江枫荻也被她害得摔掉了孩子,都已经怀了六个月,差点连命都丢了。可无奈我们都找不到真凭实据证明是她下的手,那位竟也轻轻揭过了。他还说他最疼烁儿,可烁儿没了他却只对我说节哀顺变,好像烁儿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我听到这里,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大放厥词。可是在我阿爹多年来慈爱的毒打中,我还是学会了察言观色。

此刻我见老嵋面露悲戚,泫然欲泣,只得强行按捺心中的冲动,先软语安慰她一番,深切表达了对她丧子之痛的同情。见她面色稍缓后,我就开始大放厥词。

“老嵋啊,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事儿可能真的不是叶皇后干的?你想啊,当时叶家在朝堂上已然势孤,她又在后宫开罪你们,此时叶家与秦江两家为敌,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况且叶江两家世代联姻,叶皇后何苦与江贵妃撕破脸?你想想,这些有没有可能是那位的手笔?”

我适时向老嵋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她怔怔地看着我,喃喃道,“其实,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可是,可是……”

我打断她的话头,“要真是那位的手笔,那他可比他外祖父燕愍帝高明多了,先给秦氏江氏好处,离间叶家和秦江两家的关系,孤立叶家后再一击致命,妙,实在是妙!”

我越说越激动,竟对这位尚未谋面的皇上心生崇敬。

老嵋却沉默了,她盯着墙上挂着的一把精致的木制弯弓出神了良久,才接着说下去,“后来叶家还是先动了手,半年多前的一个晚上,叶家买通了戍卫宫廷的几个禁军首领,带着私蓄多年的甲兵就这么包围了乾安宫。

叶锦杉领着她的烨儿走到那位面前,面无表情地说,请皇上传位于太子。

那位沉吟许久,终于还是取来了传国玉玺,对太子招手说,烨儿过来。

那六七岁的孩子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走到他父皇跟前。可怜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愣愣地伸出小手去接,就像从前多少次从父皇手里接过玩具点心一样。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啊,他竟然,竟然扬手把那传国玉玺狠狠砸在他儿子的脑袋上。那孩子的额头当场就被砸了个窟窿,血流如注,一头栽倒在地上翻眼蹬腿起来。

叶锦杉一下子就傻了,也忘了叫人挟持那位,只是扑到她儿子身边,一边大声唤着烨儿一边拿手绢去堵那血窟窿。

可哪里还堵得住啊,那孩子在她怀里抽抽了一会儿就不中用了,进气儿少出气儿多,没一会儿就不动弹了。”

我一脸狐疑地插嘴,“你都看见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这不都听人说的嘛!”老嵋白了我一眼,接着说,“就在这个时候,羽林军卢将军带兵冲进来护驾了,叛军见状都纷纷放下了武器。叶锦杉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抄起腰间别着的匕首就要去扎那位,可是被人拦下了,只得仰天长叹,引刀自裁。”

“完了?”

“完了。”

“呃……我有一个问题,传国玉玺上镶的那个金角有没有被磕掉啊?”

老嵋一脸震惊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什么怪物,“这是重点吗?!”

“传国玉玺上次被砸还是汉太后王政君,可惜没砸着王莽,倒叫大汉国祚中断了几十年。”我悠悠然说道,“当然啦,拿玉玺砸小孩子这种事情还是非常残忍的。”

其实我不是不知道老嵋想说的重点,只是在看了许多史书以后,这种父死子笑、兄弟相残的事情实在是见多不怪了。

“那可是他亲儿子,怎么下得去手!”老嵋摇头叹息。

“老嵋你想啊,当时事态紧急,卢将军尚未到场,可能已经遭遇不测,在这种情况下,那位果断出手,绝了叛军的念想,若不是这一砸,今日大魏不定已经乱成什么样了。”

“我知道,可是,可是……那到底是他亲生的孩子啊……”老嵋的声音越来越低,又盯着墙上的小木弓不说话了。

虽然小太子脑袋上的血窟窿是再也堵不上了,可是大魏的国库却被填满了。

叶家被抄没的亿万家财,连带江南的商税和盐业专营收入自此完完整整、源源不断地运到了洛阳。

户部尚书江景运提议用这些钱翻修宫殿,可是皇上却拿来招兵买马、巩固边防,把燕末年间中原混战时被薛延陀和突厥蚕食的几块地彻底收了回来。

我爹统领的河西军就是这个时候扩充的。

本来若要直接裁撤秦家军,秦伯伯有充足的理由反对,但如今名正言顺地扩充河西军,实际上也达到了牵制秦家军的目的,却让秦伯伯半个不字也说不出来。

从此,河西军镇守敦煌、酒泉、张掖三郡,秦家军的势力范围收缩到了武威、金城、天水。

“你啊,没心没肺的,跟冷心冷情的那位倒是绝配。”老嵋闭眼叹道。

“为什么你们都说我没心没肺啊!”

“还有谁?”

“我爹,我娘,我哥,你弟。”

“哈哈哈,那四舍五入不就约等于你认识的人都这么说吗?”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可能是因为我打小没了亲娘,爹和哥哥也不在身边,九岁以前跟孤儿没什么区别,故此没发育出多少共情能力,只能从别人的言行眼神中推断他们的情感,难以做到感同身受。

半晌,老嵋忽然从躺椅上直起身来,眼睛却并不看我,“小瞎啊,你要记住,这宫里,谁的话都不能信,尤其是那位。记着了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三)

我觉得皇上应该是真的把我忘了。

这批进宫的一共有十个姑娘,位份高些的有三个,一个美人,两个才人。

美人江枫月,是贵妃江枫荻的堂妹,户部尚书江景运之女。才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去年状元郎颜渥丹的小妹。

去年的新科三甲都是不到三十岁的寒门才俊,状元兖州颜渥丹,榜眼会稽吴霜明,探花宜昌梁纬业,如今三人俱得重用。

听说两个月以来皇上已经幸完了其余九个,江美人甚至已经怀孕,晋为婕妤了,可我连皇上的面都还没见着。

我天天在绣鸯宫里无所事事,除了长肉没半点长进。

有时候阿雪坐在琴边研究琴谱,腿上还放着三公主阿熳。她时而“哦哦哦”地颠着娃,时而歪着脑袋自言自语,“欸,这里改成泛音会不会更好?阿熳你说是不是呀?”

我就坐在她边上托着腮观察人类幼崽行为,看这小家伙的小眼珠子滴溜溜地到处转,看她的小口水拉下晶莹的长丝精准地降落在那名贵的琴徽上。

阿雪抬头看见我,眼中颇带同情, “小瞎啊,你要实在无聊,我教你弹琴呗。”一听这话,我就马上微笑着抬屁股走人了。

老嵋也一脸淫邪地安慰我:“说不定是那位看你还小,想养大些再享用,嘿嘿嘿~”

可是该来的还是来了,五月末的一天下午,又是在我一边抠脚一边看书的时候,敬事房的公公带着侍寝的旨意进了绣鸯宫。

公公一走,老嵋就从她的箱子里翻出一本小册子甩进我怀里,“喏,好好学习一下。”

我看到小册子封面上写着“春宫”二字,翻开以后是十八幅图,每幅图上都是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以奇怪的姿势进行肉搏的造型。

我以严谨的钻研态度学习了半个下午,终于在晚饭前记住了全部十八幅图,确保能做到皇上摆出其中任意一个姿势,我都能摆出相应姿势来应对。

我得意地在老嵋面前扬了扬手里的册子,“我全都记下了!”

老嵋震惊得无以复加,“我只是让你了解一下,别到时候吓着,谁让你记下了?!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赶紧给我全忘了,别让那位以为你是青楼里出来的!”

她一把夺过我手里的册子来拍我的脑袋,我一边跑一边连声求饶。

可是记住容易忘掉难,春宫十八式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海里盘旋,怎么也甩不掉,把我转得晕晕乎乎的。

我就这么晕晕乎乎地被嬷嬷们领去剥光光、洗干净、腌香了,像一盘菜一样端进了乾安宫。

我在乾安宫里枯坐了许久,为了尽快忘掉春宫十八式,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念诵背过的文章,从《上林赋》到《出师表》,越背越困。

突然,我听到宫门外出现了脚步声,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左脚不知什么时候又握到了手里,吓得我赶紧放下脚,正襟危坐。

有人推门而入,太远了,我看不真切,只见一道高大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口。

这时候,我脑子里竟又开始了春宫十八式走马灯,一个裸男的画面与这个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不知为什么我的脸腾一下烧了起来,立马低下头不敢再看。

那人越走越近,终于在我身边坐下了。

他拉起我刚刚抠过脚的手放到他的掌心里,见我不抬头,他又用手抬起了我的下巴。

我终于看清他了,他真的是皇上吗?我看过的历代帝王图里,皇帝们都是肥头大耳肿泡眼,可他,他长得可真好看。

一双明亮清澈的鹿眼里倒映着长长的睫毛,仿佛月牙泉里映着的胡杨树,挺直而略带驼峰的鼻梁就像是祁连山在天边延伸的余脉。

是啊,他如今也不过才二十六岁。这么好看的一个人不应该叫皇上,应该叫他的本名李擎杨,擎天的胡杨。

我这么想的时候,他正对着我温柔地微笑,就是这样一个人,用传国玉玺砸死了自己的亲儿子吗?

他柔声问我家里好不好,阿爹好不好,阿娘好不好,哥哥好不好,在宫里住不住得惯。我战战兢兢地三言两语糊弄了过去。

我回答的时候他就一直看着我,好像在看我,又好像没有在看我,他看到了什么呢?

从小,我阿爹的同僚们就说我长得像阿爹。可是阿爹却说我长得像我亲娘,他们之所以说我长得像他,那是因为他们都没见过我亲娘。

李擎杨拉着我的手往床边走,我突然想起我的手刚刚还抠过脚,我壮着胆子说,“陛下,那个,我们可不可以先洗个手啊?”

“哦?为什么呢?”他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呃,那个,我娘说,这手啊摸这蹭那的,保不齐碰过什么脏东西,所以还是睡前洗一洗比较好。”我信口胡说。

他听了哈哈笑起来,转身吩咐宫女端进来一盆水。

他足足比我高了一个头,站在我身后,下巴抵在我脑袋上,两条胳膊从我背后绕过来环住我,把我的手摁进水里,仔细搓了搓,又搓了搓他自己的手,然后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棉巾,把我的每个手指缝都掖得干干净净的。

他把我抱到了床上,让我枕在他的臂弯里,我吓得不敢说话,心里想,他一会儿会对我使出春宫十八式里的哪个招式呢?

这时候我头顶上响起了他的声音,“我们阿霏是个安安静静的乖乖的小姑娘,是不是?”

我抬起头看到了他温柔的眼神,其实我很想告诉他,我一点也不安静,甚至还很聒噪。

我爹和同僚们聚餐的时候,我就喜欢搬把小凳子挤在我爹身边听着,他们聊前线布防,我要手舞足蹈地插嘴,他们聊历史战例,我更要眉飞色舞地插嘴。阿爹被我烦得不行,只得往我嘴里塞一只鸡腿把我轰下桌去。

可是,阿爹对我说过,在宫里要多听多看少说话,我只好看着李擎杨乖乖地点了点头。

他笑得更温柔了,哎,他看我的眼神好熟悉啊,像谁呢?哦,对,像我阿爹阿娘。

其实我在九岁之前也是个安安静静的小孩子,都是因为我阿娘,我才变得越来越聒噪。

我阿娘不是我亲娘,我亲娘在我三岁那年就病死了。

除了记得她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梨涡,我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只知道她叫林翾,是我爹十四岁那年从成都到天水的路上在汉中城外捡到的。

那年正是燕末乱世,中原兵荒马乱,我外祖母带着我娘去汉中投奔娘家,结果亲人没找到,外祖母却饿死了,我娘那年才十岁。

我阿娘是我九岁那年阿爹带着我和哥哥从敦煌搬到天水以后才娶的续弦。

她是我爹一个死去战友的寡妇,自己的两个孩子都早夭了。那个战友在死前苦苦哀求,我爹才答应娶她。

她是个地道的西北婆娘,五大三粗,我爹站在她边上都显得小鸟依人,她爱说话,嗓门还贼大。

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书的时候,她总是要搬把小椅子坐到我身边来勾我说话,老问一些不着调的事儿引我怼她,我多回几个字她就乐得不行。

我读书想问题时总是不由自主地用手指抠东西,那会儿爱抠鼻孔。

她就说,哎呀,女孩子抠鼻子不好看,闺女乖,咱不抠。我也懒得跟她杠,机智地把手伸到桌子下面改成抠脚,桌子挡着她就看不见啦。

有时候我被她烦得不行,就冲她嚷嚷起来,阿娘,我求您啦,快出去让我安安静静看会儿书行不行呀!

她也不恼,一脸讪笑地起身往门口走,刚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说,闺女,看一会儿记得站起来走动走动,喝点茶水,看看窗外,老坐着对身体不好,乖啊。

不过,她没过一会儿就又会进屋来,要么端着水果,要么端着黑枸杞泡的茶,顺便接着逗我说话。

她就这么不顾我的嫌弃,屡败屡战,一年后,她的坚持终于有了成果,我变成了一个爱插嘴、爱顶嘴、爱说嘴的小姑娘,经常在饭桌上把我爹和我哥怼到怀疑人生。

我阿娘却看着我笑得很开心,还夸我,闺女说得真好,哎呀,女孩子嘛,就是要爱说爱笑的才好呀!

啊,那时候阿娘看我的眼神就是这样的呀。

还有我爹,在敦煌的时候,他经常忙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回家来看看我。

每到夏天晚上,我们就搬出一把躺椅放到院子里乘凉。我躺在阿爹的臂弯里,就像现在躺在李擎杨的怀里一样,我们一起看夏夜满天的星星,阿爹看着我的眼神里也满是闪闪的星光。

他会给我讲卫青霍去病打匈奴的故事,讲着讲着我俩都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月亮都跑到西边了。

等我坐起来,阿爹那条被我躺过的胳膊还僵在那儿,他一边揉胳膊一边哀哀地叫唤起来,哎哟哟,胳膊麻了胳膊麻了,霏霏变重啦,把爹爹的胳膊都压坏啦。

我担心得不行,也帮他一块儿揉,可他刚一缓过来又会马上举起我在夜空下转圈圈,一边笑一边说,霏霏慢些长大呀,爹爹还想多抱抱你呢。

那时候我爹看我的眼神也是这样的呀。这么说,李擎杨是把我当女儿了?!

我的思绪越飘越远,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见身边传来深沉而匀长的呼吸声。李擎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我的脑袋却还枕在他的胳膊上。

我赶紧轻轻地撑起上半身,把他的胳膊挪了回去,我爹的胳膊让七八岁的我躺了几个时辰就麻了,这李擎杨的胳膊要是让我躺个一晚上,第二天还不得废了?这可是砍头的罪过。

我又小心翼翼地躺回去,睡意全无,眼巴巴地盯着铺在地上镂空的月光一点点改变着形状。

阿爹这时候在做什么呢?阿娘在做什么呢?哥哥在做什么呢?秦岭哥哥又在做什么呢?

欸?我为什么要想到秦岭这个臭小子?连我进宫那天他都没来送我。

他这个人奇怪得很,第一次见面就自来熟。

那时候我们刚搬到天水,阿爹带着我和哥哥去天水演武场视察。我照例带着一本小册子,对演武场上舞刀弄枪的汉子们毫无兴趣。

这时候他就骑着他的枣红马溜达到了我跟前,一边围着我转圈圈,一边嬉皮笑脸地跟我说话。

“霏霏妹妹看书呢,这么用功是要考状元吗?”“霏霏妹妹会骑马么?”“不会骑马可不行,状元可是要骑马游街的哟~”

我抬头看他,这可不像是个才十二岁的少年,看上去比我哥哥还高,剑眉星目,深眼窝,高鼻梁,高颧骨,还有一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大白牙,不像是中原人的长相。

我心里正盘算着要怎么打发他,冷不防他俯身下来探出胳膊,一把将我捞上了马。我一下子就懵了,我虽长在河西可从来没骑过马。

他一手箍着我的腰,一手扬起缰绳,马儿撒开蹄子绕着演武场跑起来。

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沙子迷了我的眼睛,我被颠着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吓得嗓子都喊哑了,只听得呼呼的风声里他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不过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等他放我下来的时候,我已经两眼发直,双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在沙地上。

我哥远远跑过来对着他的鼻子就是一拳,把他打倒在地,然后把吓傻了的我放到肩上扛起来就走。

我艰难地抬起头,只见秦岭那小子还坐在地上,流着鼻血咧着嘴对我傻笑,他的牙可真白呀。

对啊,那时候他在马背上对我说了句什么来着?他到底说了什么?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四)

第二天,一回到绣鸯宫,还没等老嵋开口,我就把晚上的事儿跟她描述了一遍。

她点点头,“算他还良心未泯,对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怎么下得去手?”

很快,公公带着赏赐来了,是好多鲜艳轻盈的绫罗丝绸,看上去就很贵的样子。

老嵋拎起一块天水碧的料子在我身前比了比,“这个好看,让尚衣局给我们小瞎做个齐胸襦裙。”

“不要,我要齐腰的。”

“为什么呀?齐胸的凉快!”

“因为……齐胸的挂不住,会掉。”

老嵋愣了一下,然后盯着我的胸看了好一会儿,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足足笑了有半炷香……

不是,这有什么好笑的?有这么好笑吗?真的这么好笑吗?!

阿爹说宫里的人没一个是傻子,可我看老嵋就分明是个傻子。

转眼就六月了,许是这宫里实在太无聊,四妃之首江贵妃终于憋出了个消遣的点子。

她提议每半个月后宫集会一次,由四妃轮流主办,她来带头,过两天请我们去翔鸾阁吃小龙虾!

这会儿正是小龙虾上市的时节,她已经差人从江夏八百里加急运了一车小龙虾过来,都养在水里,保证送到洛阳的时候还都是活的!

我从来没见过小龙虾,但是值得八百里加急跑死好几匹快马送过来的,想必是极品中的极品啊!

我激动得两晚上没睡好,终于等到了翔鸾阁来请人的宫女。

那天早上我不顾老嵋鄙视的眼神,特意没吃早饭。

老嵋这个人,在绣鸯宫里嬉皮笑脸的,出了宫门就成了没刻嘴的泥菩萨,一路上遇到同去翔鸾阁的嫔妃,是能点头就不说话,能回一个字就不说两个字,真真是比我还能装。

还没到中午,翔鸾阁里已是热闹非凡,三个圆桌摆在前院里,二三十个花枝招展的嫔妃三五成群寒暄嬉笑,当真是满眼珠翠罗裳,满耳莺啼燕语。

在我的肚子循环播放了第五遍空城计的时候,江贵妃终于出现了,她请大家落座,让我们不必拘谨。

我不记得她说了什么开场白,只是为她优雅华贵的气度深深叹服。

江贵妃是中书令江景和之女,江氏长房的掌上明珠,生就一张珠圆玉润、骨肉停匀的鹅蛋脸,一双顾盼生辉瑞凤眼风情万种。

站在她身边的是江氏二房嫡女江枫月,虽与她五分相似,也是明艳动人,却好似芍药开在了牡丹边上,终是逊色一筹。

很快,一大盆麻辣小龙虾就上了桌,一个个身披红甲,张牙舞爪的,好不诱人!一闻到这扑鼻的辣味儿,我不争气的眼泪就从嘴角流了出来。

我也顾不上什么谦让,直接伸手牵起了一只大虾的钳子。

然而……我认真端详了一下它的身体构造,一时竟不知如何下手,瞄了一眼边上的老嵋和阿雪,却见两人正襟危坐、纹丝不动。

“这位是孟妹妹吧?来,看姐姐教你怎么剥。”江贵妃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

她微笑着俯下身来,接过我手里的小龙虾,水葱般的十指上下翻动,熟练地摘掉了虾头,捏住两排虾脚,沿着虾背上已被剪开的缝往两边一掰,红白相间的虾肉就颤巍巍地跳了出来。

她拿虾肉蘸了一下汁水,然后递给我,我连声道谢,然后迫不及待地把虾肉放进嘴里。

啊~世间竟有如此弹润紧致的口感……哇!好辣!感动的口水汹涌得溢出了我的眼眶。

一时间满院子此起彼伏地响起“咝咝”的吸溜声,宫女们适时地端上了冰镇酸梅汤给大家解辣。

“阿嵋,阿雪,你俩怎地也不动手?难道也要我剥给你们吃不成?”江贵妃笑着把手搭到她俩肩上。

“枫荻,你知道我俩吃不了太辣的。”老嵋头也不回地敷衍道。

“我知道,特地给你们准备了不辣的。”江贵妃直起身来,往后院方向扬了扬手,“落蕊,上十三香和蒜蓉的!”

话音刚落,叫落蕊的大宫女就领着小丫鬟们端着大盆小碗从角门处鱼贯而出。

江贵妃转身打量了一会儿正在专注剥虾的我,又瞧了瞧老嵋和阿雪,笑道,“孟妹妹生得好模样,只是倒不像是陇西人。”

是啊,站在老嵋和阿雪这俩长腿美人边上,我就像根营养不良的豆芽菜。

我咽下满嘴的虾肉,欠身回道,“娘娘,嫔妾是蜀人,祖籍剑南江由。”

“难怪,难怪。”江贵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身去招呼其他嫔妃了。她好像跟每个人都很熟,谈笑风生,举止亲昵。

我剥虾的手一刻不停,没一会儿跟前就垒起了小山高的虾壳。

我明目张胆地把虾壳分了一半挪到老嵋和阿雪面前,又举起刚剥出的虾肉在她俩面前晃了晃,“你俩别装了,再端着就没有了,给贵妃娘娘一点面子呗。”

老嵋狠狠剜了我一眼,手里的动作倒是加快了。

接着,丫鬟们又上了热干面、三鲜豆皮,都是我以前没吃过的,这也太好吃了吧!我的肚皮都快撑破了!

那天宴会结束的时候,江贵妃把我们送到门口,还给我们每个人都包了一盒虾带走。

一路上,老嵋都没跟我说话。到了绣鸯宫,我见形势不对,放下虾盒,讨好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她却摆出一副莫挨老子的表情,“把你的十三香爪子拿开!瞧你这点儿出息,几只小龙虾就把你给收买了!”

小龙虾有什么错?我张张口却不知如何反驳。

阿雪把我扯到一边替我解围,“表姐,这也不怪小瞎,那姓江的惯是个会笼络人心的。只是她如今暂摄后宫事务快一年了,按说皇后之位已是板上钉钉,可也不知那位怎么想的,到现在也不给个准话儿。”

“哼,姓江的和姓叶的在那位眼里怕也是没多大区别。”老嵋冷笑道。

江贵妃这样热情和善的人当皇后,我是没什么意见的。只不过就像老嵋说的,若江氏不低头,就算她当了皇后,怕是将来的下场也不会太好。

我趁她俩不备已经打开了虾盒,一边吸手指,一边摇头叹息,假装没有看见她俩齐齐投来的鄙视眼神。

半个月后轮到关雎宫。

卢淑妃是个药罐子,听说她身子本来就弱,生了二公主清灵以后更添了下红之症,一直也好不利索,于是主持聚会的重任就落在了跟她同住的孔充仪身上。

孔充仪身怀有孕,原也不宜操劳,只是她屋里现成就有好东西让我们玩——十几只油光水滑的大肥猫!

聚会那天,孔充仪给我们每人发了一盒鸡胸肉混着鲈鱼的高级猫粮,和一根细竹棒,棒子一头绑着一根丝线,丝线末端系着一个小绒球和几根羽毛,孔充仪管它叫逗娃棒。

卢淑妃支着病体来招呼我们,真真是个弱柳扶风的病中西子,憔悴病容难掩国色。线条精致的瓜子脸映衬得那双鹿眼格外清澈灵动,我见犹怜。

细看之下眉眼间跟李擎杨有几分相似,也难怪,卢淑妃是他舅舅羽林军卢将军的女儿,是他的亲表妹。

唉,我要是能长成这样,还不得在宫里横着走?再细看,我竟觉得越看越眼熟,她笑起来双颊浮起两个浅浅的梨涡,感觉有种说不上来的亲切。

孔充仪挺着孕肚给我们发猫,她长了一双看起来颇精明的狭长眼,脸颊上却又长着不相称的婴儿肥,倒添了几分憨态,她身材丰腴,走起路来一扭一摆。

卢淑妃说话柔声细语,孔充仪却是一副尖嗓子,说话像放连珠炮。

“姐妹们,那些个太医说,怀了孕就不好再养猫了,可我偏不信,我娘怀我带我的时候也照样养猫,我如今不也好好的?再说了,既然养了就要养到底,哪能因为有了孩子就把我的猫娃儿们丢了?你们说是不是呀?”

有人应声道,“孔姐姐要实在不方便,妹妹们愿意抱走几只替姐姐分忧啊。”

“呸,省省你那歪心思!”孔充仪挥着手绢笑骂道,“你们来玩我随时欢迎,可要想抱走我的乖娃,那是门都没有!”

一只白底橘纹的肥猫溜达到了我这儿,肚子都快垂到地上了,只见它脖子上挂了个小木牌,我定睛一看,呃……居然叫丑橘。

我把猫粮盒放在腿上,丑橘艰难地支楞起肥硕的身躯,把两只爪子搭上了我的膝盖。

我在它眼前抖了抖逗娃棒,它抬起一只爪子相当敷衍地拍了拍那绒球,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我腿上的猫粮。

没法子,我只能放下盒子任它吃,趁它大嚼特嚼的时候狂撸之,啊——手感真好!

那天离开关雎宫的时候,卢淑妃出来送我们,她把我拉到一边对我一笑,“今日第一次见孟妹妹,却没来由觉得熟悉,竟像从前见过似的。定是我和妹妹有缘,妹妹日后若遇到什么难处,尽管来找姐姐。”

我看着她怔怔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有些难过。

(五)

除了半月一次的聚会,后宫里镇日无聊。

李擎杨一个月来后宫的日子掰着手指就能数出来,还得雨露均沾,多数嫔妃是好几个月也见不着他的面。

那天吃过晚饭,我正趴在床上踢着小腿,悠哉游哉地看书,冷不丁有人一巴掌拍在我的屁股上。我回头正待叫骂,却对上了李擎杨那双好看到犯规的眼睛。

不是吧?他怎么会在这个点出现在后宫?是朝政不够繁忙,还是奏折不够精彩?

等等,李擎杨刚刚拍了我的屁股?他居然拍我屁股?!

他好像没看到我惊讶到忘了合上的嘴,自顾自说道,“霏霏看书呢?看的什么?”他探身过来伸手翻了翻,“水经注啊,霏霏喜欢看这些?”

我回过神来翻身下床,垂手而立,尬笑道,“随便翻翻,随便翻翻……”

他侧身坐到床沿上,倚着床柱对我笑,他在看着我,又好像没有在看我,“朕以前有个小妹,也喜欢看书,不过她爱看的是传奇。霏霏看过传奇吗?”

我摇头。我只知道传奇本子多是谈情说爱、鬼神精怪之类的故事,并不是我的菜。

他伸手一把将我拉到怀里,用他没刮干净的下巴蹭了蹭我的头发,“那哥哥今晚讲给你听好不好?”

那天晚上,他就宿在了我房中。他让我靠在他的胸膛上,先讲了柳毅传的故事,这个故事结局皆大欢喜,我挺喜欢。

故事讲完的时候,我扭头看他,却看他眼睛红红的望着我,那神情像极了一个人,像谁呢?啊,是了,像那时候的我哥。

那年我八岁,哥哥十二岁,跟着阿爹住在敦煌军营里。

那是一个深秋的晚上,我睡得正香,在迷迷糊糊中被我哥摇醒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大半夜的跑回来,他就一把将我从被窝里薅了起来,披上棉外套,着急忙慌地拉着我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告诉我说,斥候来报突厥军队出现在了三十里外,欲夜袭敦煌,阿爹已经派了人组织城内百姓连夜撤往酒泉。

到了大街上,夜色中果然人流涌动、摩肩接踵,大家有车的坐车,没车的走路,背着大包小包,携妻将子,秩序井然地往城外走。

哥哥在路上拦住了一辆马车,给车里的主人磕了三个响头,就将我一把塞了进去,自己却扭头往军营的方向跑去。

我扒着车厢门,探出脑袋冲他喊:“哥,哥——你要去哪呀!”

他没有应声,单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中。

我就着月光看到车厢里坐着五个人,一对老夫妻,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一个比我稍大些的女孩子和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一路上大家谁也没有说话,神情肃穆,只有那妇人拍着怀里的男孩,轻轻哼着哄睡的小曲。

不仅车厢里安静,整个撤离的人群竟都没什么声响,只有脚步声、马蹄声、车轮声,和零星的几声犬吠——牛羊猪鸡是带不上了,只有几条狗默默跟着车队。大家没有丝毫慌乱,只是埋头赶路。

我望向窗外,远处的祁连山黑黢黢地卧在地平线上,山顶的积雪在月光下闪着森然寒光,仿佛一把卷了韧的钢刀,刀刃上每一个细小的豁口都曾与敌人最坚硬的骨骼较量。

河西的深秋真是冷啊,朔风凛冽。我走得匆忙没带上手炉,马车走在戈壁滩上颠簸得厉害,我只能用手指牢牢抠住车杠以免被颠下去,没多久手指就冻得没知觉了。

我望着月亮在心里默默祷告,上天啊,霏霏愿折寿十年,换得爹爹和哥哥在今夜平安。

车队走到第二天下午的时候,几个传令兵追上了我们,告诉大家突厥人已经被打退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这时,一个传令兵探头进来,给车厢里的妇人递上了一块血迹斑斑的大方巾,然后拱手作了个揖就走了。

我知道那是什么,那方巾本是我孟氏家传,上面绣着八个大字“伤时拭血,死时裹身”。是我爹推广到了河西军中,每个军人都有一块,在角落上绣着他们的名字。

家属若拿到这块方巾,就说明他们的亲人已经战死沙场,且尸骨无存。

车厢里的这家人终于发出了压抑的哭声。我很害怕,怕路上会不会也有人给我递上我爹的方巾。

他的那块已经很旧了,上面布满了洗得深深浅浅的血迹,有一次我还拿它擦了鼻血,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回去的路上,那家人又恢复了来时的沉默,只有那妇人还在默默垂泪。那个女孩子伸手给她娘擦泪,小声地一字一顿地说:“娘,以后我会保护你和弟弟的。”

等回到敦煌的时候,我的手指已经冻坏了,虽然用温水暖了过来,却依然感觉麻木。

我手指不灵活的毛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不过后来因为这个免于学琴倒也不错。

可是我哥却遭了殃,他脱光了上半身,跪在寒风里,阿爹拿着一捆树枝一边抽他一边斥骂:“孟沧霖,我叫你逞能!你一个当哥哥的,连妹妹都保护不好,还想打突厥人?还想保家卫国?”

我扑上去一把推开我爹,挡在哥哥身前,他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就跟李擎杨这时看着我的眼神一样。

他拉起我肿得像萝卜一样的手,哽咽着说,“霏霏对不起,是哥哥没保护好你……”

我学着车上的小姐姐,伸手摸了摸哥哥憔悴的脸,一字一顿地说给他听,说给阿爹听,也说给我自己听,我说,“哥,你尽管去保家卫国,霏霏一个人能保护好自己的。”

我爹颓然地垂下了手,长叹一口气坐到了地上。

哥哥一把将我搂进怀里,下巴抵着我的颈窝,肩膀一耸一耸的,我感到两行暖流缓缓流进了我的后颈。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哭。

我疑惑地看着李擎杨,上次他把我当女儿,这次难道又拿我当妹妹了?

他好像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还想听故事,他就接着讲了绿珠传。

这个故事我不喜欢,石崇这个人真是坏到家了,为了逼客人喝酒竟接连斩杀美人,绿珠为了这么个混蛋坠楼而死,真的值得吗?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钿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我真想问问他,可是却缓缓合上了眼皮,装出匀长的呼吸声。

我知道,我要是再不睡着,他就不得不给我讲第三个故事,那样场面就会有些尴尬,所以我只能装睡。

他见我睡着了,轻轻地把我放平,仔细地给我盖上被子又掖了掖,接着,我感到他凉凉的嘴唇蜻蜓点水般贴了一下我的额头。

他又兀自坐了一会儿才躺下,不久身边响起了微不可闻的鼾声。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唉,睡不着,他在我边上我就睡不着。

现在阿爹可睡着了吗?阿娘睡着了吗?哥哥睡着了吗?秦岭哥哥睡着了吗?

唉,怎么又想起他?他这个人有时候着实奇怪,叫我猜不透。

我想起十二岁那年的中秋,秦伯伯在凉国公府里举办家宴,天水有头有脸的将军们都带着妻儿前来赴宴。

席间,秦伯伯突然起了兴致,要考校一下在座的军二代,题目是论帝都洛阳的防务。

那群男孩子平时在演武场上一个个耀武扬威的,这时候却像鹌鹑一样缩着脑袋,你瞧瞧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吱声。

我瞅见我哥在座位上扭来扭去的好像想站起来,却被我爹瞪了一眼以后垂下头不动了。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我觉得,我作为在场唯一的女孩子,有义务打破这种尴尬。

我没顾上瞧我爹的眼色,蹭地站了起来,撸了撸袖子,拿筷子当指挥棒,拿桌上的碗碟当地图,开始指点江山。

“各位叔伯哥哥,大家都知道,关中形胜、蜀地丰饶,秦始皇和汉高祖正是以关中、汉中、蜀地为依托,完成了大一统。

前燕之所以迁都洛阳,是因为关中产粮已不足供应日益增长的帝都人口,而洛阳靠近湖广、江淮产粮地,开通运河后更是漕运便利。

洛阳虽背靠黄河,三面环山,但形胜不及长安,北面的河东高原是洛阳的死穴。若从上党向南俯冲而下,过天井关,再过孟津渡口,则洛阳危矣。

前燕之所以败亡,原因之一就在于朝廷没能直接掌控河东。而我大魏,河东正是李氏皇族龙兴之地,如今又有宗室亲王镇守,既可抵御北方的薛延陀,又可在洛阳遭受其他方向的进攻时迅速驰援。

照理说,有河东军拱卫,洛阳无虞,但怕只怕敌军同时自多个方向而来,河东军被牵制于北方,河西军被困于陇西,洛阳就可能遇险。

因此,唯今之计是建立一支靠近洛阳的机动部队,能在这种极端情形下保卫国都。”

我说完以后自觉得意,昂首环顾四周,却见大人们面面相觑,男孩们目瞪口呆。

只有秦岭一人直勾勾地看着我,傻愣愣地鼓起掌来,在安静如井的大厅里嘹亮得回响。

秦伯伯一巴掌就往他后脑勺上招呼,斥道,“你还好意思拍手?瞧人家小姑娘都比你有见识!”

他吃痛摸了摸脑袋,仍是龇牙咧嘴地冲我笑。我抢了他的风头,他竟也不恼。

我爹脸色难看,一把将我摁下去,起来打圆场,“秦兄,小女无知,胡言乱语让诸位见笑了。倒是二公子近日来愈发肯在兵法上下功夫了,骑射也十分精进,不出几年必能成为像霍去病那样的少年英才!”

我气鼓鼓地看着我爹,我怎么就无知了?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宴会结束的时候,秦岭把我拉到一边,眼神漂移、左顾右盼的,嗫嚅了半天问道,“霏霏妹妹,你……可有喜欢的人么?”

我大为不解,古往今来这许多英雄人物,我喜欢的那可多了去了!可见他热切的样子,我只好随口答道,“我最喜欢霍去病!”

可谁知他一听,竟腾地一下红了脸,都红到了耳朵根,怔怔地看着我咽了口唾沫,然后掉头跑了,留我在原地一脸疑惑。

我又说错什么了吗?他为什么脸红?又为什么跑了?真真是莫名其妙!

我到如今也想不通,可是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六)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李擎杨早就没影了。

老嵋在院子里弓着腰伺弄菊花,此时已经能在绿叶掩映下看见一个个小小的花骨朵了。

我凑到她边上探头探脑地问,“老嵋,你知道那位有个喜欢看书的妹妹吗?”

老嵋直起身来歪着脑袋想了想,“那应该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熙宁公主李采菲,你问这个干嘛?”

“啊,没什么,就是昨晚上听他提了一嘴。”我舔了舔嘴唇,“那这位熙宁公主如今何在啊?”

“十三岁就死了,”老嵋又俯身下去修剪枝条,“听说是走路的时候看书太入迷,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下去摔断了脖子。”

“哎哟,那可死得真惨!”我后颈一凉,脖子一缩,心里默念,看书不走路,走路不看书。

“这算什么,还有更惨的呢。”老嵋刷刷剪掉了两个蔫巴巴的花蕾。

“先帝叶皇后的女儿永宁公主李采薇那才叫死得惨,一年前叶氏谋反她牵涉其中,跟她那叶家驸马一块儿被腰斩了。听说一刀还没砍断,砍了好几刀,肚肠流了一地,嚎了一个时辰才断气,啧啧啧……哎,人呢?”

我已经捂着肚子溜了。

几天后惊鸿殿的聚会,张贤妃把举办事务全权委托给了颜美人,是的,她已经先于我晋了位份。

这位颜姐姐身为状元之妹,听说是个琴棋书画四书五经无所不通的才女,尤善丹青,这次的聚会就是品茶论画的风雅之事。

我们学着王羲之曲水流觞的样子,沿着院子里的一条细流坐了一溜儿。

张贤妃端坐在水流最高处的假山边上,虽不苟言笑,但她那双温和端方的杏眼却叫人看着亲切。

更奇的是她那高挺的鼻梁,在线条柔和的脸上显得有些突兀,就像是在柔软飘舞的重重纱幔中,突然斜刺出一柄寒光逼人的短剑,叫人心下一凛。

颜美人一面给我们斟茶,一面叫人拿出她闺阁中的画作,请我们指点,邀我们在画上题诗。

她是个长相甜美的小可爱,一双眼尾略微下垂,显出清纯无辜的样子,叫人心生怜爱。

第一幅画的是冬夜里,积雪落满山坡树梢,映着幽幽月光,画面一角是一间茅屋,里面几个人围坐于火炉,似在饮酒畅谈。

正在大家谦让推脱之际,江贵妃作为翔鸾阁代表自告奋勇,执笔写道:

岁末醅新酿,邀得几故知。

欢饮杯中月,醉吟扇底诗。

酒未三巡尽,行将五更迟。

何当功名淡,再计返乡时。

诗是端方工整的好诗,字是厚重大气的正楷,皆如其人,真真是装不出来的大家闺秀,大家纷纷击节赞叹。

第二幅画风格一转,是深秋日暮的江水,江畔有个乐伎奏乐的酒馆,江上飘着几艘渔船,其中一艘小船上,有一人正对着烛火发呆。

颜美人笑着将笔递到了卢淑妃手里,淑妃沉吟了一会儿,落笔写道:

渔火落木秋江夜,月浮西山。管弦声繁,霜风晚钟摇客船。

飘零此身如灯影,烛泪阑干。枯发难簪,旧梦更比衾枕寒。

颜美人轻声念了一遍,连声称赞。此间竟有几个嫔妃红了眼睛。一句旧梦更比衾枕寒,怎能不勾起后宫之人的伤心处呢?

可我却为淑妃的字所惊讶,她柔柔弱弱的一个人,下笔却是苍劲飘逸的行书,竟得了几分王羲之的精髓。

接着,颜美人拿出了第三幅画,画上是月光下的崇山峻岭,一段残破的长城在满地白霜中泛着寒光。

这回大家都齐刷刷地把头扭向了我们三个陇西来的。

老嵋拿胳膊肘捅了捅我,哎,没办法,这种时候只能由我这种低调的文化人出手了。

我的字临的是礼器碑的汉隶,只是没人教,写得不好,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献丑。

山关日暮寒烟重,独上残垣满地霜。

月尽征人胡汉泪,风摧异客古今肠。

无情万物皆刍狗,有恨千年共凄凉。

自晋迷失桃源渡,九州何处远兴亡。

写完以后,一阵沉默,就跟当年凉国公府的中秋宴一样,搞得我心里很慌,难道我又写错什么了吗?

这时我抬起头,正对上张贤妃的眼睛,她深深地凝神看着我,见我看她,微笑着对我颔首。

最后还是颜美人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她赞道,“孟妹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胸襟,姐姐自愧不如。”大家这才纷纷附和起来。

下一幅画是春天的河岸边,楼阁掩映,杨柳扶风,一男一女在渡口依依惜别。

轮到东道主张贤妃,只见她挽袖提笔,一行游龙飞凤般的草书倾泻而下。

长夜浊酒三盏,小楼薄梦五更。天明折尽垂杨柳,此去不问归程。

云散潇湘何处,路断关山几重。故人一别烟水外,且共千里春风。

好一句"此去不问归程""且共千里春风"。纵然写的是离别,却毫无小儿女之态,尽显豁达洒脱之意。张贤妃的这一阙西江月引得众人赞叹连连。

老嵋说张贤妃深不可测,可我却在心里对她生出知己之感。也许多年前她也曾辞别故人,来洛阳追寻心中所念。她的故人是谁?可有一丝眷恋?

这次聚会上共题了八幅画,这后宫里卧虎藏龙,文化人真是不少,我估计老嵋压力挺大,一结束来不及叫上我就拉着阿雪跑没影了。

我也乐得甩了她,磨蹭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幽幽贴到颜美人身边,跟她搭讪,“不知颜姐姐闺名是不是舜华?”

她眼睛一亮,笑道,“妹妹如何得知?”

我见鱼儿上钩,笑得更狗腿了,“我知道令兄颜大人名渥丹,想起诗经中有“颜如渥丹”、“颜如舜华”之语,故此这么猜的。姐姐真不愧是诗书传家,名字都起得这样好!”

她笑着挽起我的手来,“妹妹好学识,今日作诗,还是妹妹最叫我佩服!”

我倒不是故意显摆,也不是故意捧她臭脚,只是因为我路过她房间时往里瞟了一眼,看见满满两大架子的书,心里又痒痒了,只得又使出马屁绝招。

果然她一下子对我亲近起来,拉着我往她屋子里走,我挪到书架前就站住不动了。可让我失望的是,架子上尽是些古今大儒对四书五经作的注,一本有意思的书都没有!

可这会儿已经来不及了,颜美人见我盯着书架,目光闪闪地看着我说,“妹妹可有什么看得上的书,尽管借去看!”

唉,这话说得,我要是不拿一本,倒显得像我看不上她似的。

无奈,我犹疑了一会儿,随便挑了一本注释论语的薄册子。

谁知颜舜华竟两眼放光,“哎呀,妹妹好眼光!我最近看的最喜欢的就是这本!里面很多见解都独辟蹊径,很有意思。”

她拉着我坐下来,“论语里有些句子,我之前完全没想到还能那样理解,比如说啊……”她如痴如醉地滔滔不绝起来。

完了,完了……这是要开讲座的节奏啊!我心里叫苦不迭,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作孽啊,让你嘴贱跟她搭讪!

我本来想着,把那书拿回去放上一个月再还回来也就是了,可照她这个架势,是不是到时候还得跟她汇报读后感啊?

我小心翼翼地端着一脸僵笑,陪她当了半天捧哏,终于找借口溜了出来,心里盘算着一个月以后怎么交差。

可一回到绣鸯宫,就见两位姐姐眼神幽怨地盯着我,“小瞎,下一次就轮到我们了,你可有什么法子没?”

我被她们盯起一身鸡皮疙瘩,连连摆手,“你们可别指望我!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弓马刀枪通通不会,你们还是另想办法吧!”

说完我转身就要开溜,结果被老嵋一把揪住后领,她恶狠狠地贴着我的耳朵说,“你今天不想出个招来,就别想吃饭!”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而瞅见院子里有几朵菊花已经开了一点,灵机一动道,“不如我们搞个赏花插花会吧!再劳烦阿雪姐姐弹个背景音乐如何?”

她俩相视良久才点了点头,老嵋缓缓松开了手,表示默许,可她这个懒女人,竟做了甩手掌柜,完全不想着给我搭把手!

我想着光是菊花过于单调,跑到御花园好说歹说,求着管事嬷嬷赏给我几盆满天星、虞美人之类的小花,又跑到内务府软磨硬泡,求着总管公公借给我二十几个琉璃花瓶。

到了那一天,我在绣鸯宫的院子里把花儿们摆出美美的造型,给每位姐姐分了一个花瓶、一把剪子,让她们尽情采撷,发挥她们的园艺天赋。

大家都兴致勃勃,等每个人都摆完以后,再轮流讲解点评各自的作品。

阿雪坐在一边给我们弹琴助兴,可是她貌似心有怨气,尽整些阴间的调调,什么胡笳十八拍广陵散昭君怨……

好不容易把各位神仙姐姐伺候得尽兴而归,老嵋看着院子里秃了一半的花圃,阿雪看着磨破了皮的手指,一人一边在我脑袋上扣了个爆栗。

苍天啊!为什么我尽心尽力,不但没落着好,反倒还要挨打!我夸张得干嚎起来,可是嚎了半天她俩却一点表示也没有,气得我摔门而去。

天气渐渐转凉了,转眼就是立冬,立冬是我的生日。还算她俩良心未泯,给我准备了一桌大鱼大肉。

老嵋说,“过了今天,我们小瞎就及笄了,是个大人了,以后要乖乖的,才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说完,我们仨都沉默了,各自想起了心事。

以往每年过生日,阿爹和哥哥无论多忙都会回来陪我吃上一顿有肉的晚饭,后来有了阿娘,桌上又多了一道辣炒豆干。

还有秦岭哥哥,在天水的每个生日,他都会送我一个他自己做的小物件,什么镶着昆仑玉的小匕首啦,用他打下的鸟羽毛做的书签啦。可是我全都忘带了,如今也不知道放在哪了,这么一想,觉得真对不起他。

我鼻子一酸,歪倒在老嵋怀里说,“老嵋,我想家了。”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可到了第二天早上,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谁也不再提起这事了。

(七)

我琢磨怎么还颜美人的书已经琢磨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我努力翻了翻那本小册子,可是怎么也读不进去,倒是在书页中发现了一枚书签,上面画着一丛淡紫色的兰花,还写着三个娟秀的行楷:集兰斋。

到了月底,我终于想到一个招,打算趁她不在,悄摸进去把书放她桌上。

我在惊鸿殿附近溜达了半天,好不容易逮到她出门,我就闲庭信步地走了进去,刚跟宫女交代完还书的事准备开溜,结果正好撞上了她回来。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心下暗叫不妙。

她亲热地拉住我的手,“妹妹是来还书的吧?看得怎么样?”

我急忙岔开话题,“那个,颜姐姐,今天天气不错啊,咱们去御花园遛遛?”

于是我扯着她,大冷天在百花凋零的御花园里赏草,在快要冻住的太液池上泛舟,在寒风凛冽的假山亭子里观日落。

我想着这么一下午折腾下来,她怎么着都该忘了还书的事儿了吧,结果把她送到惊鸿殿门口的时候,她居然给我来了一记萌死人的歪头杀,一脸期待地看着我说,“不知妹妹看了那本书,有什么感想吗?”

我:……

苍天哪!你怎么就不肯放过我!

好不容易把她糊弄过去回到了绣鸯宫,正好碰上了来传旨的敬事房公公,召我今晚侍寝。

我气得捶胸顿足,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啥糟心事都叫我碰上!

临走时,老嵋拉住我低声说,“今天是先帝忌日,那位刚从承陵拜祭回来,可能心情不大好,你可要小心应对。”吓得我腿都软了。

到了乾安宫,李擎杨今天倒是早早地等在了那里,果然神情肃穆。

我战战兢兢地朝他行了个礼,他见我来了,抬起头扯出一个凄惶的笑容,那双眼睛仿佛有什么东西碎在了里面,叫人看着心里难受。

我见他这副样子,一下子就心软了,心想,我要是个男人,就替他把江山守得好好的,不叫他操半点心。

不,就算我是个女人,我也想帮帮他。

他拉过我的手说,“霏霏,咱们今天听你娘的,先洗洗手。”

这天他洗手洗得格外仔细,里里外外搓了好久,都把手指给搓红了才罢休。难道是他去承陵祭拜先帝的时候碰到什么脏东西了吗?

到了床上,我以为他又要给我讲故事,可谁知他竟手臂一撑,支棱到我上方。

这天他看我的眼神跟以往都不一样,不是爹娘的眼神,也不是哥哥的眼神,是一种我从来都没见过的眼神,混沌中带着灼热。

我还来不及细想这种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就已经用另一只手飞快地解开了我的中衣,然后又把自己脱了个精光。

我看见他左胸前有一道淡淡的两寸长的疤,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来。

他顺着我的脖子往下看的时候,目光在我的胸脯上滞了片刻,在那一刹那我好像看见他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轻笑,眼里那种奇怪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涣散,可是他很快定了定神,俯下身来。

他一手穿过我的后颈搂住我,一手撑着枕头,温柔地吻着我的额头、眼睛、嘴唇、耳垂、脖颈,我却僵硬得像根木头,脑子飞快地转。

唉,就在我快要忘了春宫十八式的时候,他对我使出了第一式。

而且,自始至终都是第一式。

其实我想尝试一下其他几种更有意思的姿势,可是这种话我也不好说,只能忍着身下传来的疼痛闷声轻哼。

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在我耳边喘着粗气,我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而我只是大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脑袋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他起伏的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快,我也哼出了哭腔。

终于,结束了,他一头歪倒在一边,我不记得他说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有说,很快就睡过去了。

可我却睡不着,不知为什么,两行清泪从我眼角滑了下来,流进了耳窝,凉丝丝的,痒酥酥的。

我坐起身来,看见床单上有一滩血迹,我流血了,爹娘会心疼吗?哥哥会心疼吗?秦岭哥哥会难过吗?

他一定会的吧,以前我只是手上擦破点皮,他都能心疼得皱着眉吹个半天。我还答应了他以后不会再让自己受伤了。

可我进宫那天他为什么没来送我呢?为什么不让我再见他一面?我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呀。

我想说,我不是故意想要进宫的,我会想你的,每天都会想你的,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对不对?我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替你照顾姐姐,你也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跟秦伯伯学习兵法。

等下次再见面的时候,等我再长高些,一定跟你学骑马,好不好?

想着想着,我却再也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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